文丨许明龙
七十多年来,公映过的电影不计其数,我看过的电影也不少。在电视机普及之前,文化生活比较单调,除了读小说,看电影是最主要的大众文化享受。我之所以应约写这篇短文,是想聊聊这么多年来与看电影相关的零七八碎的事,所以可能扯得比较远,倘若只是说说哪年看了哪部电影,那就没有必要我来啰嗦了,随便在网上一查,资料肯定比我的记忆齐全、准确和完整。再则,这么多年了,哪年看的哪部电影,我的记忆肯定做不到完全准确,这两点是我需要事先说明的。
解放前我在上海大光明电影院看过电影,那时年纪小,而且看的都是美国片,根本听不懂洋文,就看个热闹,所以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略去不聊了。
参加工作以后看电影,要从杭州说起。1951年我和105师文工队的几位战友,在浙江军区文工团学习业务,抽空去看了两部三场电影。第一部是《红楼二尤》,讲的是《红楼梦》中的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故事。那时我没读过《红楼梦》,连书名都没听说过,所以看的稀里糊涂,现在只记得扮演尤三姐的是著名的京剧演员言慧珠,此外就一丁点儿记忆都没有了。
另一部有意思了,是中国电影史、文化史乃至政治史上需要浓墨重彩述说的《武训传》。这部电影当时是分成上下两集放映的,所以我刚才说是两部三场,《红楼二尤》一部一场,《武训传》一部两场。上集表现的是青年武训,募款办义学的情节主要在下集。当时让我感佩的主要是赵丹的演技,从小伙子演到老头子,举手投足,始终与年龄和身份契合,一点不觉得装模做样,生硬虚假,真的是应付自如,游刃有余。但是,我对于剧情并不十分欣赏,武训办义学虽然精神可嘉,但他逢人便伸手乞讨,甚至装疯卖傻,我对这种募款手段实在不敢恭维,深感这种做法实在太过分了,尽管并不怀疑历史上确实有过这么一个人,但并不觉得这个人是应该和可以被模仿的。所以,总体上并不觉得这部电影有多好。
这部电影公映不久,就遭到中央和毛主席的严厉批判,据说《人民日报》为此发表的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就是他亲笔撰写的。武训被批对地主阶级奴颜婢膝,他所办的所谓义学,教授的也是地主阶级的封建文化。此外,媒体对武训的生平也给予揭露,指出他乞讨、装疯等行为只是表象,其实他大放高利贷,残酷剥削农民,是与地主阶级一个鼻孔出气的伪君子。全国很快就掀起了批判高潮,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开端。中央组织调查团,去山东实地调查武训其人其事,后来写成几万字的调查报告公开发表。让人感兴趣的是,率领调查组的领导人之一是文化部的李进(江青)同志,这是毛夫人在建国后的第一次公开活动,尽管当时人们并不知情。据我所知,《武训传》仅在上海、北京、杭州、南京等几个大城市公映,并未扩散到中小城市和乡村,所以对《武训传》的批判进行得如火如荼,但像我这样有幸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却寥寥无几。为了进一步反击《武训传》,有关方面在实地调查中,发掘了武训的同乡宋景诗的武装反抗地主阶级的英雄事迹,在此基础上拍摄了电影《宋景诗》,与《武训传》针锋相对,不过那已是1955年的事了。影片在全国上映后,反应平平,因为毕竟是在《武训传》事件的四五年之后了,不过演员崔嵬演技出色,博得不少称赞。
回到驻地小城临海,当地没有电影院,部队也尚无电影放映队,所以就没有电影看了。再看电影是1952年,在浙江省军区文艺工作训练班的驻地兰溪。在受训的几个月里,看过的国产电影有《陕北牧歌》《我们夫妇之间》《关连长》等。想不到的是,《我们夫妇之间》和《关连长》都受到了批判。前者被指斥为充满小资情调,剧中的丈夫企图以小资产阶级思想改造剧中来自农村的妻子。这部电影的主演也是赵丹,其余大多也是一批新中国成立前的进步演员。其实,片子里有许多歌颂共产党的段落,甚至还有大群人在山头上高喊“毛主席万岁”的镜头。对《关连长》的批判火力猛多了,基本上把这部作品否定了,说是歪曲了人民军队的形象,兵不像兵,官不像官,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其实,我们当兵的看了挺高兴,觉得与现实很接近,剧中人几乎都操方言,说着南腔北调,彼此开玩笑,打哈哈,连长也不像官,和士兵打成一片。片中末尾有一个情节是关连长阻止向幼儿园打炮,以免伤及孩子,批判的时候说这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丑化人民解放军。这部戏主演关连长的是石挥,要说这位演员的名气,至少与赵丹平起平坐。刚进入新社会,本想好好施展一番,结果却是被批得灰头土脸,而且此后再也没有太多的机会。
在兰溪也看过不多的苏联电影,记得片名的只有《普通一兵》,据说是中国第一部译制片,讲的是一个名叫马特洛索夫的苏联士兵在卫国战争中的故事,没有什么让人牢记的情节,此人是个很优秀的战士,最后战死了。
部队移驻上海后,看电影的机会多了,一是师部有了电影放映队,二是自己可以到市区电影院去看。那时的票价不高,我们领取的津贴费虽然菲薄,但看电影还是应付得了的。确切的年头想不起来了,但有几部影片至今仍记得比较清楚。
《南征北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故事编得很好,充分体现了毛泽东“大踏步后退,大踏步前进”的运动战战略思想,不像现在的一些战争片,总是把对方描写成豆腐渣。片中的解放军与国民党军确实是斗智斗勇,观众很容易入戏,被剧情所吸引,何况我那时还是一个兵,因而看得十分带劲。片中扮演我方一号指挥员的演员名叫陈戈,在片中操一口四川普通话,不但不觉得别扭,反而感到挺亲切。表演最出色的是扮演敌方军长的项堃,他在绝望之时拿着报话机苦苦哀求救援时的镜头,至今还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张军长,张军长,看在兄弟的份上,请你马上向我靠拢!”(对字词的记忆可能有误),那副无奈、焦急、责怪的心情,在他的台词和表情上,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惜1957年他被划为右派,此后便很少在银幕上见到他了。
对《智取华山》的印象也比较深,故事本身有吸引力,敌军守着名叫“千尺幢”的隘口,真的是一人当关,万夫莫敌。但是,解放军在乡民的指引下,从极其险峻的后山攀登,把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攻下了华山北峰,全歼守敌。正面人物没有突出的表现,倒是扮演守军旅长的演员方化,把奸诈、自负等等反面角色的性格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后来他又演过许多电影,扮演的大多是反面人物,被誉为“反派王”。
那个时期还看过《渡江侦察记》,这也是一部军事题材的影片,由于我读过刊登在《解放军文艺》上的这部电影的剧本,而拍摄电影时的编剧和那个剧本的作者是同一个人,即著名的军旅作家沈默君,所以,看电影之前,我就知道剧情,而且觉得剧本写得很好,所以对电影非常期待。剧本中对一个细节的描写非常抒情:女主人公刘四姐用竹篙轻轻一点,身子像燕子一样,从岸上轻盈地落到船上。我想象着,影片中的这个镜头肯定非常好看,电影中多次出现刘四姐撑篙上船的镜头,令我非常扫兴,李玲君扮演的这位女游击队长,每次点篙上船时,都显得有些笨拙。男一号李连长是著名演员孙道临扮演的,据说他专门下部队体验生活,对待自己扮演的角色颇为认真。不过,看完电影,我觉得他还是没有放开,不太像真正的兵,怎么看也是个知识分子。反倒是他率领的那几个兵,一个个性格迥异,生龙活虎,挺接地气,给影片增色不少。据说这部片子当年票房最高,佳评如潮,得过不少奖。可是在我看来,片中最出彩的演员又是一个反派,著名演员陈述扮演的国民党军情报处长,这位反动军官对军容仪表极为讲究,好大喜功,刁钻、刻薄、恶毒,却又摆出一副文雅的姿态,可以说对角色的刻划入木三分,陈述因此片而一举成名。
这个时期也放过一些苏联译制片,那时配音技术已经大大提高,观众看外国人讲汉语,丝毫没有生涩感。我还记得有一部是讲卫国战争中的少年女英雄卓娅,这个女孩子的故事令人想起我们的女英雄刘胡兰,尤其因为我们文工队曾经排练演出过歌剧《刘胡兰》。印象不太深,只记得开篇银幕上出现的剧名不是《卓娅》,而是《丹孃》,至今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另一部让人久久难忘的彩色片是《幸福的生活》,其实故事很单调,讲的是集体农庄中社员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矛盾或冲突,小事情争论几句,哈哈一笑了之。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农业机械化的场面,尤其是收割小麦时一台台康拜因(那时还没有“联合收割机”这个译名)前后相随,场面极其壮观,心里想着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不知什么时候中国也能用 上康拜因收割麦子。影片中的男主角名叫吴雅,女主角名叫毕百灵,不知道他们的俄文名字原本就是这样,还是翻译故意译成中国人的名字,反正看完电影后,有人就对着战友开玩笑:“吴雅,你的毕百灵在哪儿啊?”一时间,吴雅这个名字成为开玩笑的雅号了。其实,这部苏联电影留给中国的最大礼物,是影片中的插曲《红莓花儿开》:“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影片还在各地放映,这首歌就传开了,大大小小的歌舞团和文工队的节目单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少不了这首歌。
1956年进了北大后,看电影的机会多了,几乎每星期都在大食堂或东操场放电影,班里的文娱委员负责销售电影票,每张5分。放优秀影片时,分到的票满足不了需求,籍籍无名的影片则常常无人问津,文娱委员还得把票退回去,把已经支付的票款要回来。北大学生入学时,每人领到一个板凳,看电影时人人拿着自己的板凳。进场是陆陆续续的,散场时人群往外挤,无论是在大饭厅还是东操场,几乎没有人不把板凳倒过来顶在头上,一眼望去,就是一片板凳腿的森林,煞是好看。
办公楼礼堂也放电影,但那是不向公众开放的“内部”电影或是教学电影。我读一年级时,就在办公楼看过三部原文的法国电影,但我记住的只有《红与黑》和《没有留下地址》,对另一部一点记忆也没有了。一年级学生自然听不懂法文对话,上下两部《红与黑》,我听懂而且现在还记得的只有一句:“J’ai fini!” 这是市长的儿子做完作业时向他妈妈报告时喊的话。另一件事也记忆犹新。看完《没有留下地址》后,杨维仪老师在课堂上让我们用法文说出这部电影的名字,好几位被叫的同学都说不出来,最后叫到我。我回答说:“Sans laisser l‘adresse”,杨老师说不对,我改口说:“Sans laisser une adresse”。杨老师说:“不对,再想想!”我说:“Sans laisser son adresse”,还是不对,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说法了。杨老师显然有些不高兴,转身在黑板上写了”Sans laisser d’adresse”并做了讲解。原来法语否定副词后面跟的若是动词,动词后面的名词是不能使用定冠词或不定冠词的,而必须使用副词de。这条语法规则我刻骨铭心,至死不会忘。就在放映《红与黑》的当年,片中扮演男主角于连的法国著名演员钱拉·菲利浦访华,某日造访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的一些女学生负责接待,她们就像当今追星的女孩子一样,围着他团团转。我在27斋门口遇到这群人,总算见到了这位法国共产党著名演员。我一不是女生,二不会说法语,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地去搭讪,连一声 “Bonjour”也没说,看着一群女生簇拥着钱拉·菲利浦向东校门走去。
钱拉·菲利浦
《青春之歌》是无法忘怀的优秀影片,从歌剧演员改演电影的谢芳,把向往和追求革命的林道静演得格外真实,激起了我这样的年轻人对于革命先行者的敬佩和崇敬。据说剧中林道静的第一个恋人余永泽,是以作家张中行为原型塑造的,由著名话剧演员于是之出演。此人虽然不能算是反派,但至少不是革命者,于是之拿捏的分寸非常到位,让你对他非常讨厌,可又说不出他究竟讨厌在哪里,他斜眼瞧人的那个德行至今还在我眼前。
在北大看过的电影太多了,《党的女儿》《马兰花开》《五朵金花》,还有《上甘岭》《永不消逝的电波》等等。记忆中对《永不消逝的电波》印象很好,孙道临扮演的我党地下工作者李侠有血有肉,令人信服,比他在《渡江侦察记》中扮演的连长强多了。另一部叫座也叫好的片子是《51号兵站》,这部片子讲的是上海的地下工作者为新四军秘密输送物资的故事。主演梁波罗刚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初出茅庐,却非常出彩。他演的是个商人,人称小老大,在片中他混迹于十里洋场之中,与大上海的各色人等打交道,显得毫不吃力,甚至游刃有余。当然,这与他配戏的那些角色大多也是上海的名演员,其中包括孙道临不无关系。
在中国电影史上应该占有一席之地的《柳堡的故事》,可以说是“异类”。柳堡是苏北的一个小村子,新四军的一支部队驻在那里,副班长李进和村姑二妹子默默地相爱了。部队开拔打仗去了,二妹子的心声“哪怕十年八载再相见”响在观众耳际。这部片子突出了优美的人物形象,也展现了苏北水乡的风车、杨柳、板桥、轻舟的优美画面,看这部影片确实是享受。令人深感惊喜的是,在残酷的战争间隙中,居然能有如此优美动人的抒情场面,而且并未受到批评,确实很难得,多少有点儿出乎意外。初次上银幕的演员陶玉玲,凭借这部片子一跃而成为著名演员,而那位扮演副班长的演员却再也不曾露面。
1960年看了一部少见的不讲阶级斗争的喜剧片《今天我休息》,全片没啥故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民警为市民做好事,人家向他表示感谢时,他就说:“没事儿,今天我休息。”片名就来自这句话。这个形象非常讨人喜欢,演员仲星火始终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迷糊着小眼睛,忙东忙西,谁家有难处,他就出现谁家,确实是个大好人,而且实实在在,不做作,不高大上,让人相信。他跟雷锋不能比,但雷锋多少有点儿不太真实的感觉。
《铁道游击队》和《红日》这两部军事题材的影片也很叫响,但并无特别高的评价。后来《红日》受到了一点小批评,说是杨在葆扮演的那个连长,打了胜仗后骑着马疯跑,又喊又叫,表现得过分张扬,损害了我军基层指挥员的形象。《红旗谱》也是根据小说改编的,说的是河北滹沱河边农民与地主的斗争,故事我连梗概都忘了,但正反两个角色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面角色是崔嵬扮演的农民领袖,反面角色是葛存壮扮演的地主,葛存壮就是葛优他爹。另一部比较受青睐的是《青松岭》,这是一部讲农村阶级斗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片子,农民让人捎一点自己采的蘑菇进城卖几个零钱,也算是搞资本主义。这部片子的演员大多来自承德话剧团,李仁堂这个主角演得有声有色,可以说是一炮打响,此后就成了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再就是片中的插曲,著名的作曲家施万春写的《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向前方》很好听,很快就流传开了。
值得一提的还有越剧电影《红楼梦》。此前有过越剧电影,那就是中国第一部彩色影片《梁山伯与祝英台》,据说周总理带着这部片子去日内瓦参加国际会议,会议间隙请卓别林观看,卓别林表示不太懂,周总理说就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卓别林马上就开窍了。《红楼梦》甫一上映就引起轰动,但是要轮到北大放映,恐怕至少是半年以后了。班里有人听说北京展览馆电影院已经上映《红楼梦》了,包括我在内的五六个同学迫不及待地一起赶去尝鲜,其中好像还有女同学。散场之后,大家都挺兴奋,一方面为了节省车资,主要还是兴之所至,我们没有搭乘32路公交,而是步行走回校园,深夜里一路走,一路聊,并不觉得有多远。这次我查了查百度,才知道这段路长达9公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