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正是世界时局动荡、思潮澎湃的时期,魏玛德国走出一战的颓败,开始迸发出野蛮生命力,在这种背景下,作为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巅峰之作的《大都会》诞生了。《大都会》既是历史上第一部反乌托邦科幻电影,第一部成熟的科幻电影(此前的科幻电影都是短片),也是影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的大投资电影。导演弗里茨•朗对影片的质感和细节有着变态般的狂热追求。
在几乎没有特效技术的年代,《大都会》的布景全部为纯手工搭建,3万多名群演参与了演出,耗费的电影胶片连起来能长达到60公里。德国的“国家制片厂”乌发电影公司(UFA)为《大都会》倾囊而出,使得《大都会》“有幸”获得“最烧钱默片”这一殊荣。
影片讲了一个发生在架空城市“大都会”里的故事,这个城市被人为地分成了两个世界:统治阶层是资本家,他们居住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内,指挥维持城市运转的机器系统;而操作机器的工人们则群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他们终日麻木劳作。
某天,大资本家弗莱德森的儿子弗雷德遇上了从底层来的姑娘玛利亚,他们一见钟情,弗雷德跟随玛利亚进入了地下城,被底层社会悲惨生活所震惊,决心改变这种现状。
与此同时,弗莱德森的对头——邪恶科学家洛特汪制造出了一个以玛利亚面目出现的机器人,他借助玛利亚在教会的影响力,煽动工人暴乱,计划彻底摧毁整个大都会。关键时刻,弗雷德和玛利亚站出来击败了邪恶的科学家,促成了弗莱德森与工人们的和解。
由于表现手法太过超前,《大都会》上映之初遭遇了票房惨败,甚至乌发电影公司也因为无法止血而被政府接管。更加命途多舛的是,这部电影原片时长远远超过了当时其他电影(柏林首映版本长达153分钟),导致它在世界各国上映时被严重缩剪,再后来原始胶片直接在二战中遗失。此后长达七十年的时间里,公众见到的都是重新剪辑后的版本。一直到2008年,布宜诺斯艾里斯电影博物馆馆长在片库中找到了一份几十年前的《大都会》拷贝,经过精心修复,才获得了一个相对比较完整的版本。
有些文学是留给未来读者的,有些音乐更适合未来听众,有些画作则等待未来的眼睛去发现,而《大都会》显然也属于这类作品,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它的不幸还是幸运。2001年,《大都会》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献遗产”,它是默片时代最后的荣光。不过,“名声平反”这个说法对《大都会》来说并不恰当,因为虽然票房失利,但在当年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大都会》在艺术性方面的贡献,甚至连希特勒和戈培尔都是它的忠实粉丝。
导演弗里茨·朗是出生在维也纳的犹太裔,而且《大都会》中已经流露出与法西斯右翼截然不同的社会主义倾向,但戈培尔曾向弗里茨·朗许诺,只要他愿意成为纳粹的御用导演,国库资产可以由他随意调配,从此再也不需要考虑电影制作成本问题。不过弗里茨·朗却不买账,他干脆远走好莱坞,在山高皇帝远的大西洋对岸连续拍摄了《万里追踪》和《恐怖内阁》两部反映纳粹暴行的电影,其中前者更是出现了刺杀希特勒的情节(不过他的妻子却选择成为了希特勒的追随者,留在德国为纳粹编写了不少剧本)。
客观的说,和后来星光熠熠的那些反乌托邦科幻小说相比,《大都会》在思想上稍显幼稚,电影的前四分之三构建了一个冷峻阴暗的反乌托邦世界,但有如童话般轻盈美好的结局与之前设定形成了巨大裂痕,尖锐的批判变成了少女式的多愁善感,而电影中点出主题的那句“脑和手的调节者是心”则既中二又干扁无力。
科幻大师HG威尔斯曾毫不留情的指出,这部电影“愚蠢、陈腔滥调,对社会进步与机械进步含糊不清”。针对这种批评,弗里兹·朗本人也表示同意,他在多年后承认电影中的哲学意象构思过于简单化。《大都会》真正的魅力在于艺术手法与技术水平,它将种种意识形态通过隐喻化的表达融合在影像中,在布景、建筑、人物形象、构图、装饰与动作方面都创造出了风格强烈的视觉语言,成为了后来者的美学母本,片中许多影像和经典画面不断在此后的科幻电影中得以重现。
可以说,《大都会》第一次定义了科幻电影的气质,弗里茨•朗在电影中呈现了一副完整的未来城市样貌: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幽暗混乱的地下城、空中交通工具、无限复制的流水线、串联城市的高架铁轨……这些极具“歌德式的未来主义”的建筑景观,成为了人们对未来城市约定俗成的想象共识,后世任何一部描绘未来世界的科幻电影都很难说走出了它的影子。例如《银翼杀手》、《蝙蝠侠》和《第五元素》等作品中的大都市都出现了密集的高楼大厦以及穿针引线的交通轨道。
女机器人玛丽娅在影史上堪称一个坐标式人物,她是荧幕上第一个机器人形象。影片中机器人玛丽娅的肢体语言非常奇特,这一角色的外貌与动作直接影响了《星球大战》中“C-3PO”的设计。从《大都会》开始,机器人的存在感与日俱增,逐渐成为科幻电影中的常客。
另外,弗里茨•朗在《大都会》中还别出心栽地将科幻构思与宗教元素嫁接在一切,除了几个主角可以明显和耶和华、圣母玛利亚、耶稣、撒旦与使徒对应起来外,影片许多场景的构图都带有强烈宗教隐喻,一些人物特写镜头具有宗教肖像画一样的质感,很多装饰与建筑则有明显的来自西亚(金字塔)与中南美洲(通灵塔)的宗教痕迹。
浓厚的宗教色彩突出了权力、罪恶、救赎与创世等主题,因此大大提升了电影的哲学蕴含。这种宗教寓言式的叙事也为后世许多科幻电影所借鉴,例如《银翼杀手》与《异形》。
总之,带有《大都会》基因的名作在影史不胜枚举,1949年日本漫画之王手冢治虫绘制了漫画《大都会》,手冢大师画笔下“大都会”完全复制了电影版《大都会》中的城市二重结构,整个世界由先进的地上部分和颓败的地下部分构成(但是与1927年的《大都会》是两个不同故事,这里不详细介绍了)。
这部漫画在2001年被搬上大银幕,与1927版《大都会》不同的是,动画电影版的大都会内部矛盾更复杂:贫富对立、人与机器人的冲突、底层人士难以团结、上层人士之间争权夺利……这里有人把机器人当工具,从高度发达的机器人生产中受益;有人因为被机器人夺走工作无以糊口,因而对机器人产生仇恨;还有“平权团体”要求让机器人也享有同样的人权和自由。
日本动画电影《大都会》,手冢治虫原著,大友克洋改编,林太郎导演。不过,虽然本片引入了机器人觉醒这一全新主题,但在气质上依然具有浓厚的反乌托邦色彩,在全片的大部分时间里,大都会都是颓废、灰暗、压抑的,而在大都会覆灭后,反而出现了蓝天白鸟与轻松的爵士乐,废墟上岁月静好、充满生机。有意思的是,动画版《大都会》集结了日本动漫界跨越三代的三位大神——手冢治虫(1928年生,本片原作)、林太郎(1941年生,本片导演)和大友克洋(1954年生,本片编剧),某种意义上,这可以看做是日本动漫界对弗里茨·朗的一次遥远致敬。
心理学博士,研究方向为进化心理学、社会心理学。热爱科普写作,喜欢活泼、幽默又带点吐槽的表达,追求“严谨与通俗,兼具科学性与趣味性”的写作风格,著有《从猿性到人性:生命史上最完美的剧本》(目前该书豆瓣评分9.3分)。少时沉迷日漫,至今不知悔改;自诩影迷,科幻小说发烧友,偶撰影评书评科幻评论,不务正业,怡然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