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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好好拍电影》
许鞍华获过五次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以及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但大家对她的关注锁定在电影《第一炉香》,仿佛那是随便谁都可以随意吐槽的“烂摊子”,无论有没有看过张爱玲的原著,有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批判都是“睿智”的,认可反倒是低人一等。从早前男女主角定妆照传出,人们就开始了毫无成本的群嘲模式,等到电影上映时,早已看不出它本来的面部,满脑子都是如何嘲讽更能万里挑一。倒不是要替这部电影翻盘,但推荐大家看一下她的纪录片《好好拍电影》,对这个七十多岁的老电影工作者有一个最基本的了解,之后再去看她的作品,你会对《第一炉香》有更多耐心,也会反思这种毫无成本的“嘲讽”是否有必要。
一个女性导演,一个跻身于香港电影群雄争霸时期的女性导演,许鞍华一路走来都在证明自己,这种证明将她对电影最初始的、浓浓的厚爱包裹住,她必须反复解释,女性导演也是可以拍出好电影的,许鞍华也是可以代表香港电影的,才能将偏见剥离,得以窥见她对电影的赤诚。《第一炉香》再次验证了这一路径。
林嘉欣回忆许鞍华的60岁生日,说她孩子气的抱怨,“我都60了,拍了这么多电影了,他们还在质疑我一个女人到底拍不拍得好电影”。《明月几时有》上映时,许鞍华70,她在内地做宣传,密集的采访空隙,她说,“实在是太累了,他们都在问我一样的问题,我要一遍遍重复答案,为什么一定要问我女性电影的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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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拍电影》可以解答这个问题吗?可以厘清女性视角和她电影生涯之间的联络吗?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人们只知道她拍不好张爱玲,她拍得好什么却鲜少谈及。《客途秋恨》《男人四十》《女人四十》《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桃姐》《天水围的日与夜》……每一部都投射了她自己的生活经历。许鞍华的妈妈是日本人,抗战时期和他爸爸从东北迁至香港,她十几岁才知道妈妈原来不是中国人,童年时那莫可名状的疏离才一下子有了答案。她将自己的经历拍成《客途秋恨》,张曼玉就是许鞍华,女主角过于好看,人们也会解读那是否代表了许鞍华的容貌焦虑,她的中性装扮之下,是否也有一颗慕美之心。纪录片里有一处细节,有个小男孩过来问路,叫她叔叔,小男孩离得很近,她也用女性嗓音给她指了路,结果小男孩的妈妈继续说,还不谢谢叔叔。她一边抽烟,一边哈哈大笑复述了这个故事。
许鞍华在参加某届金像奖颁奖典礼前夕,为自己准备了一套正红色旗袍,试穿时她百般为难,一再跟赞助商说,颁奖那天我要在台下坐八个小时,一定又疲倦又浮肿气色又差,还怎么塞得进这尺码将将好的红色旗袍里。果然,颁奖当天她临阵脱逃,脱掉了红旗袍,穿上了宽松的大黑袍,惹得一同颁奖的张艾嘉连连抱怨,“说好了我们一黑一红,一中式一洋装,怎么你又换上了黑色的大袍子”。脱下来的红色旗袍被许鞍华穿在了《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斯琴高娃的身上,戏谑的处理方法——斯琴高娃为自己钩织了红色针织连体泳装,包裹得严严实实跳进泳池,红色褪色、针织脱线,她狼狈地被救生员托起,被嘲讽“来例假了还游什么泳”。
她有家国情怀,但被忽略。《明月几时有》上映时,人们只会关注周迅的苍老,霍建华的颜,没有人试图了解许鞍华的深意,她说:“我领过很多次奖都没哭过,很怕这次会哭,我要多谢大家,虽然我觉得自己没有拍得很好,但他们都非常投入,好好地去拍一段香港抗战的历史。”她还是哭着走下了领奖台。
许鞍华深爱她生活的城市,她是在香港走路最多的导演,她说:“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受教育,在这里享受奖学金去读电影,回来后又不停给我创作灵感,让我赚到钱,做到事,有最好吃的菠萝包,有最好喝的奶茶,我非常之感谢香港,希望以后可以多些帮这个城市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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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最近一期《八分》节目中,问许鞍华接下来的打算,这位七十多岁的导演说,我要去国外学习写剧本,我总是对自己写剧本没有信心,或许老师布置的功课可以逼迫自己创作出一个剧本。许鞍华对中国古典文学爱之深切,《男人四十》中,张学友和梅艳芳对杜甫诗集的热爱是她个人喜好的投射,但她从没信心将自己的文学理念付诸剧本,于是邀请吴念真、邀请王安忆写作剧本,或许等有一天,她写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剧本,人们便不会再苛责她“拍不好张爱玲”了。
纪录片最后,是许鞍华在威尼斯影展上的发言,她获得终身成就奖,她说“电影万岁”。
贾樟柯《汾阳小子贾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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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每个人都爱贾樟柯的电影,但不妨碍每个人都去看看这部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文艺片自有其观影门槛,有人爱之深切,有人食之无味。食之无味大抵是因为,不了解贾樟柯、不了解他的故乡、他所生活的时代背景、他年轻时的朋友、他父辈的隐痛,当这些背景资料一片空白时,你跟他唯一的链接可能只是影片中的香港怀旧老歌,那么,你大概率不会爱上他和他的电影。
了解这些很难,导演自己也是颇费了些年纪和力气才了解的。“当我在山西生活了23年的时候,我对我的家乡并不理解,因为我没有参照,我不理解我的故乡,我不理解我过去的生活方法。但是当我离开故乡,当我离开故乡时间长了,我在北京,遥远的北京,我在巴黎或者纽约,我会想我的故乡,我才开始能够理解我的家乡,理解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解社会,理解我的父母,理解我的同学,理解我家乡的贫穷,理解很多事情。所以我真正获得故乡,其实是因为我离开了它。”
对于观影者而言,看巴西导演沃尔特·塞勒斯拍摄的贾樟柯的故事,比他的电影更吸引人。看完这部纪录片,会形成一个模糊的概念,好像懂了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懂。这个时候,再去看他的《站台》《小武》《天注定》《任逍遥》《世界》……方能补足剩下那一知半解的部分。影片中萦绕不去的氛围感,就是他最原始的叙事动机——禁锢和孤独。那些非权力的拥有者,权贵之外的人,被动地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人,他们在贾樟柯的影片中,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冲破时代阻挠的方式,可能只是追逐站台上的列车,跟随它狂奔,直至追不上,大口喘着气停歇下来,看列车毫不留情呼啸而去,小镇青年无能为力。他们对小镇以外的想象、对世界的想象都浓缩在曾经风靡一时的“世界公园”里,那里微缩景观一应俱全,人们终于实现了“到此一游”。
演员赵涛
世界公园的故事来自演员赵涛的一段过往,她分享了年轻时和小伙伴们在世界公园当舞蹈演员的经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贾樟柯随后把它拍成了电影《世界》,作为《站台》和《小武》的延续,“有时候我会想,《站台》里面的人向往外面的世界,如果他们看到我的第四个电影《世界》的时候会怎么想,那是他们希望的远方,那是他们希望的另外一种生活。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小武知道了《天注定》里面四个人的遭遇,他会怎么想,我不能说是变得更好或更糟,但是它会很荒谬,这样想会很荒谬。我觉得”。说这段话时,纪录片中传来《爱江山更爱美人》的背景音,“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世世代代都是缘,流着相同的血,喝着相同的水,这条路漫漫又长远……”弹幕呈现整齐划一的评论,“泪目”。有人评论贾樟柯的电影像印度歌舞片,总逃不开随时出现的香港老歌bgm,看纪录片之前,歌曲和影片有分裂感,历经这一段描述,再听《爱江山更爱美人》,歌曲和故事方肌理相融。
贾樟柯总是拍他的汾阳,汾阳人总是说汾阳话,这再正常不过了,但在电影里不常见。他说:“日常的缺失,我觉得是从1949年之后逐渐缺失的。人的弱点,人的自然形体,甚至连语言都被改变了。我们银幕上的人物变成是没有口音的人物,没有他的家乡,没有他的文化身份,所有人都讲播音员一样的语言。”
他的电影很慢,不着急,特别耐得住性子。文艺片大抵有这些属性,不是在剧烈的镜头晃动中破碎,就是在无声的沉默中消逝。娄烨属于前者,贾樟柯属于后者。他形容这种“慢”是任性,他允许这种任性的存在。电影《任逍遥》里,一个骑摩托车上坡的镜头,摩托车一个劲熄火,他说当时有很多种解决方案,也可以后期剪辑得很顺利,但他没有,他遵从拍摄时真实的体验,电影不仅是跟公众的关系,也是跟自己的关系,他珍惜这种连接。
杨德昌《十年,再见杨德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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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昌最有名的两部电影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一一》,这两部我都没有看过,但看过他另一部早期的电影《海滩的一天》,主演是张艾嘉和胡因梦。张艾嘉和他的结缘颇随意,两人在街上偶遇,共同的朋友当中介绍,说这也是一位导演,张艾嘉遂邀请他执拍《光阴的故事》系列片中的一集,这便是杨德昌的出道之作。随后他们合作了《海滩的一天》。
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样,没看过代表作,但对导演大名如雷贯耳。如果不是这部纪录片,你可能永远不会真的了解他、了解他的电影,甚至看完纪录片之后,也依旧不会去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一一》,因年代久远,便丧失了观影的氛围和由头,但心里会觉得充实又温暖,甚至滋生一点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可能就是对高质量电影人一知半解之后尝到的,一点点甜头吧。
纪录片有15集,每集20分钟,请来了和导演长期合作的亲密伙伴,印象最深刻的两集,嘉宾是录音师杜笃之和演员张震,他们回顾了和杨德昌合作的很多细节。张震出演《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时只有14岁,当时他只想利用假期好好学习,但爸爸把他连蒙带骗塞进了剧组,承诺不会占用太多学习时间,张震的爸爸就是郭采洁版本《喜宝》中勖存姿的扮演者张国柱。星二代张震虽然对片场不陌生,但和杨德昌的合作依旧是一场炼狱。导演坏脾气名声在外,名编剧吴念真不愿意去他的片场,说因为几百号人没一个人敢坐着,压力太大,演员演不到位他就生气,一生气就骂人,他甚至拉着14岁的张震要出来单挑,被制片人大骂“神经病啊”。或者让张震面壁思过,待他气到浑身发颤,导演一声令下,ok,情绪到了可以演了。最过分的是,导演还会请别的演员来演相同的戏份,什么也不交代,那种随时可能被替代的压迫感,是导演的拿手好戏。
演员张震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改变了张震,改变了那个一心只想在假期好好学习的初中生。因为入戏太深,张震的性格发生很大改变,再等回学校上学时,张震早已变成了“小四”。这也是为什么,长此以往,张震的身上总有蜕不尽的颓唐与忧伤。
拍完这部戏之后,张震又参与了《一一》的场记工作和临演,他们不合作时联络不多,有一定距离,但在张震心中,杨德昌分量很重,他很崇拜他,甚至连他的穿衣风格都崇拜。早年间,杨导从美国留学回来,1米85的大个,高高瘦瘦,“杨导就是很帅,常常会穿eagles football jacket,跟走在街上看到的人不一样,他就是会戴49ers的帽子,然后戴他的眼镜,应该是armani的黄色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坎城影展归来时的飞机上,当时舒淇和张震坐头等舱,侯孝贤坐商务舱,杨德昌也是头等舱,他路过侯孝贤见到张震时,一脸嘲讽,示意他、又示意侯孝贤,意为你怎么敢造次,坐得舱位比侯孝贤还好,“这非常杨导!”
杜笃之和杨德昌合作时间最长,是御用录音师,也引领了台湾电影从后期配音进化到同期收音的时代。他们俩有一张珍贵的合影,两人坐在窗前,杨导估计是大发脾气之后难得的沉静,杜笃之见怪不怪,只有他能平息杨导的暴怒。这张照片是杜笃之在一份杂志上看到的,他问杨德昌有没有底片,杨有储物习惯,遂给他洗了一张照片,并签名,成为他们俩唯一一张合影。
在所有被访者中,杜笃之是公认最懂杨德昌的那个人,他们合作年头最长,不离不弃,他们对电影声音的“斤斤计较”使两个人共同经历了很多艰苦卓绝。杜笃之的讲述中,能捕捉大量的案例,后来杜的儿子也从事电影行业,儿子对父亲的建树一无所知,当有一天他借由外力了解到父亲的“丰功伟绩”时,方完成了从敌对到崇拜的转变。
张震和杜笃之都谈到了对杨导最深刻的印象,张震说,“每次拍合照他都会笑出声音来,‘呵呵呵呵呵呵’,一直到现在每次我去拍合照的时候我都会模仿他发出这个声音,然后我就会很乐,因为那是我对他的一个记忆。”
杜笃之的分享有点难过,他很后悔没有和杨导见最后一面。当时杨已经在国外生活很多年,最后一次回国,在上海给他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见面,杜有事情没见成,后来得知当时杨已经手拄拐杖身体抱恙,他出国后便再也没有回国。他们失去了最后一面。杜笃之红着眼眶,笑着说,“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会去见他的”。
整个剧集中,没有杨德昌的影像,你可能需要百度一下才能知道他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