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泽源
托德·海因斯的电影在我看来一直很无趣。
因为如果把每部电影都比作定理,那么他的电影就全部是一些人尽皆知的早已被破解的定理。
比如说《远离天堂》,这部电影展现了1950年代美国家庭主妇的压抑,以及同性恋关系和跨性别情感关系受到的社会钳制。如果在50年代拍摄这些话题,无疑是惊世骇俗。可惜海因斯拍摄电影的年份是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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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我不在那儿》,电影用六个演员饰演鲍勃·迪伦,从而向大家展现了迪伦的多变身份和无尽灵感。可只要你听过几张不同时期的迪伦专辑(比如民谣时期、摇滚时期和福音时期),就能知道迪伦从来不想把自己框在同一身份中。何必通过一整部电影专门说明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
再比如《卡罗尔》。人人都拿“美轮美奂”作为献给这部片的形容词。但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当一部电影讲的是鲁妮·玛拉和凯特·布兰切特谈恋爱时,把它拍得美轮美奂不难,把它拍得毫无美感才难。
《卡罗尔》海报
所以当海因斯染指“地下丝绒”(The Velvet Underground)乐队时,我只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海因斯会再次向大众重申那些关于“地下丝绒”的刻板印象。没错,乐队是1960年代纽约当代艺术大爆炸的一份子;没错,他们的歌曲放浪形骸,吸毒者、性服务者、性少数群体、施虐者、受虐者、重度抑郁者是歌词中的常客;没错,他们的几位灵魂人物都不太正常,词曲作者Lou Reed暴力而阴郁,编曲者John Cale沉默而阴郁,女主唱Nico美丽而阴郁,三个人凑在一起,便成就了“地下丝绒”这朵被毒液和罪恶浇灌的黑暗之花。
但除此之外呢?在刻板印象之下有没有更多真相可挖?毕竟,Lou Reed不只写过Venus in Furs、All Tomorrow’s Parties和Sister Ray,他也写过Pale Blue Eyes、Candy Says、Sunday Morning和After Hours。那个敏感柔软的Lou Reed去哪了?他难道不值得被一部名叫《地下丝绒》的纪录片记录吗?
《地下丝绒》剧照
又比如Lou Reed、John Cale和Nico的性格到底有哪些不同?他们在合作中是怎样弥合这些不同的?为什么Lou在口头上如此蔑视Nico,却又参与了后者首张个人专辑的制作,并写了主打曲目Chelsea Girls?John Cale和Nico之间持续至后者离世时的友情又是怎样的?这些都是值得审视的细节与节点。我不觉得在一部名叫《地下丝绒》的两小时纪录片里,容不下这些有趣的内容。
再比如“地下丝绒”的音乐本身。每首歌究竟在讲什么,“所有明天的聚会”是什么,“姊妹雷”是谁,“淡蓝色双眼”到底是Lou献给谁的,“I’ll Be Your Mirror”为什么既甜蜜又黑暗?在词句之中,和词与词、句与句的空白之间,蕴藏着这些问题的答案,蕴藏着歌曲情绪的细微变化。但海因斯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地下丝绒”的后三张专辑,在十分钟的篇幅内一晃而过。
《地下丝绒》剧照
所以海因斯感兴趣的是什么?
一如既往的,是关于逝去时代的外观。他的素材与影像风格常让人想起道格拉斯·瑟克,却在作品质量方面远逊于后者。原因是,瑟克愿意真正剖析角色的内心,也愿意用故事和人物关系来揭示整个社会的结构性缺陷。而海因斯所关心的,只有外表。角色如行走在精美复古片场中的时装模特,虽然美丽,缺乏维度,缺乏灵魂。
所以,“地下丝绒”乐队在纪录片中与《远离天堂》中以符号形象出现的50年代主妇没有太大区别。他们都只为满足海因斯对一个遥远时代的肤浅怀恋。为复原时代的外观,海因斯用尽浑身解数,分屏、素材加速、为新访谈影像添加胶片颗粒,十八般武艺连番上阵,看得人眼花缭乱。
《地下丝绒》剧照
海因斯美其名曰——这是为了还原在60年代与“地下丝绒”同处一室的视觉系体验,却不知道早期“地下丝绒”混迹“工厂”,更多是为了借安迪·沃霍尔的声名打响名头;等到与沃霍尔炫目的视觉系合作结束,他们反而松了口气:之前他们是为上层名流演出,而在与沃霍尔分手后,他们终于能为他们自身的歌迷演出了。
说到底,海因斯并没有完全搞懂(也可能并不是很关心)“地下丝绒”的核心精神。他强调年代氛围和视觉花招的手法,甚至显得有些轻视“地下丝绒”的音乐本身。纪录片中,一位当年见证了沃霍尔多媒体波普秀“爆炸塑料之必然”的记者就曾对Lou Reed说:“Lou,他们干嘛要这么乱搞你的音乐?”可能把这段话放进电影的海因斯不觉得自己在乱搞“地下丝绒”的音乐,但他的确在这么做。
托德·海因斯
此外,强调时代氛围,也没有为我们对“地下丝绒”的理解产生什么实质性帮助。因为海因斯并没有想厘清“地下丝绒”的影响与辐射脉络,将它置于流行音乐史的宏大版图中,使我们看清乐队在其中的坐标。海因斯的视角是扁平的,停留在一时一刻,停留在能指,而非所指。这使得《地下丝绒》作为一部纪录片令人十分费解——对老乐迷来说,它没有提供任何新信息和更深层次的解读,而对新乐迷来说,它又没有道出这个乐队的吸引力究竟何在。
或许,“地下丝绒”的魅力与巴塔耶和福柯的学说一脉相承。适度的快感对他们毫无吸引力,只有极度强烈的快感和痛感,才能够离解与摧毁其身份,令他们触及到灵魂的真实核心。从这个角度看,海因斯的摇滚三部曲其实有一条非常清晰的脉络:《天鹅绒金矿》中的大卫·鲍伊/马克·波兰打破了身份的二元性,《我不在那儿》里的迪伦强调着身份时时刻刻的流动性,《地下丝绒》中的乐队则通过将身份彻底摧毁,体验到完整的极乐快感。
《地下丝绒》剧照
然而反讽的是,最看不到这一条脉络的人,正是导演自己。我们不能说让海因斯拍这些电影是暴殄天物,我们只能说,一定有比他更合适处理这些素材的人选,假如一切可以重新补救。
(如果真的想更了解“地下丝绒”,你可以观看:纪录片《卢·里德:摇滚心灵》;或者直接听他们除 Squeze 外的四张录音室专辑和1984年的未发表单曲合集 V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