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最看重文学译著的″流畅性″

  • 胖子爱艺术
  • 2022-07-28 20:37:50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子的:我前天看到法国新出了一张普鲁斯特的邮票,背景是山楂花,想起《追忆似水年华》里面有一段写山楂花的文字还不错,想把它发到微博上去。我先找到那段法语原文,想偷懒找个已经出版的译文配上去。当前《追忆》有两个中文版,第一个是80年代译林出版社组织15个知名译者联合翻译的全集(山楂花那段是李恒基译的),第二个是被很多人称赞的周克希的新译本。但是我看过它们后,甚感不满,决定硬着头皮自己上。

 

翻译过程

 

普鲁斯特的文字不好译。此人是个无比敏感的人,能和狗一样嗅出一般人类嗅不出的东西来。还能把嗅到的陌生人的气味和听到几十米之外的脚步声加起来斟酌一番。加上此君读了些书,喜欢发散,闻到一根骨头的香味,能扯上三四页哲学思考。好比我选的那段文字,一句话里就包含了主人公闻到的山楂花香味、看到的山楂花分布的散乱状,和他由此联想到的音乐节奏的不规则,最后还有他对音乐神秘感的思考。一般内容复杂了,形式也容易变得复杂,普鲁斯特的句子是出了名的拗口难懂,而且还长。

 

文学翻译总体就难弄,难在标准不统一(归化vs异化、复译vs转译,对等论vs竞争论等等),翻译家们经常打的头破血流。译者要冒着必然被一部分读者唾弃的风险选择一个自己认可的翻译准则。比如,普鲁斯特的这种复杂的句式结构,一个选择是把它忠实地搬到中文译文里,让读者自己去跟它撕斗;另外一个做法是译者自己先吃透内容,再把复杂句子拆了,重新用中文里比较自然的方式表达出来。鲁迅力推第一个做法,说这样才原汁原味。《追忆》李恒基译本比较多搬用普氏句子结构;周克希更靠近第二个做法,有重新包装。不管哪个做法,都会有一部分读者不满意。

 

就胖子我自己来说,文学翻译思路清晰、流畅是第一位的。我把文学译作当作一部独立的作品,首先追求愉快的阅读体验,其次才是它们和原著的关系。比如我读《战争与和平》,我肯定找一个读起好懂的译本,哪怕托尔斯泰的句式精华在这个流畅的译本里已经丢失了30%,我不在乎,我又不是研究托尔斯泰的学者,我作为一名普通读者,只是想读一部有趣的作品。就算有天我真成为了托尔斯泰学者,那我肯定主要读原文,我需要读译文可能是因为我理解原文有困难,想看看你是怎么理解的,结果你给我来了个句式照搬,我还不如回去和原文死磕 —— 当然,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此刻我的想法有所改变。

 

基于这样的认识,翻译普鲁斯特那一段的时候,老衲用尽毕生绝学追求流畅和好懂。举个例子,我几年前看过一篇重量级研究,说是世界各地读者普遍不喜欢把关联强的句子结构分得很开(Richard Futrell et al. 2015)。什么意思呢?比如说读者看到“因为我饿了”,就会期待“所以…”快些出现,他们想知道饿了有啥结果。相比“我扔掉了一个又长又臭又无聊还给我带来无比烦恼的袜子”,读者会更容易理解“我扔掉了一个袜子;它又臭又长又无聊还给我带来无比烦恼”,因为“扔掉”和“袜子”之间间隔了太多,读者会等得心焦。这是一个普遍语言规律,但偏偏普鲁斯特就喜欢跟这个这个原则对着干,喜欢在两个关系紧密的句子结构中扯上一堆别的。为了追求流畅好懂,我依据这个语言原则,对普鲁斯特进行了大刀阔斧改造。比如,普鲁斯特的那段是一个近100字的超长句子,李恒基和周克希都保持了这个结构,而我把它拆成了两句半:两个句号一个分号。

 

  
读者调查

 

译好后,我感觉我比现有两个译本都会更流畅好懂。但读者会不会认可呢?他们会不会更喜欢李恒基那种保留了普鲁斯特句式结构的翻译,认为他的译文“文采”更好,而我的虽然好懂,但像白开水,索然无味呢?与其呆在屋子里分析瞎猜,不如走出门去问问真实的读者怎么想,看看他们喜欢什么样的翻译。于是胖子我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微信和微博调查。

 

我把三段译文混在一起,打乱次序,隐去译者,挂到微博和发给身边的朋友,让他们盲审,希望他们按照个人偏好,对三段译文排序。大约80%都是用微信私聊进行的,以保证他们的判断不受别人的影响。译文次序也会重新打乱,以免受位置偏好影响。大部分人只看到三段文字,不知道任何背景。样本虽然也不算很大,约40个人,但是我感觉质量还是挺高的。职业背景跨度大,最多是高校老师,其次是文字工作者,然后还有法律、行政、金融、生物、医疗、电子工程等等很多其它行业从业人员。不管什么职业背景,这些朋友都受过很好的教育,喜欢文学,他们属于会去看文学作品的这一类人。朋友们的反馈并不仅仅是排一个ABC,绝大部分都给出了非常详细的解释,在此向他们表示感谢!叶子、Li B、静雅、Sherry、若东、国辉、冰老师和Pierre甚至认真给我写了成篇的精彩分析,非常感动!这些宝贵的分析点评,让我的调查得到的不仅是一个数字排序,而是非常具体的思考内幕。很多想法出乎我的意料!

 

先说下结果吧,总体来说胖子译文压倒性优势受欢迎,32位(78%)读者把它评为他们最喜欢的版本,8位评为第二喜欢,1位评为最不喜欢的。其次是周克希的,5位读者最喜欢它,24位读者把它排在第二位,12位读者把它排在最后;最不受欢迎的是李恒基的译本,4位认为他的译本最好,10位认为次好,27位最不喜欢他译的这一段。具体见下表

 

 

这个趋势是41位读者的偏好,那么有没有可能随着盲审读者数量的数量,趋势改变呢?是有可能的,比方说,在前10个读者的反馈中,李恒基的版本受欢迎程度是超过周克希的,但后来周克希票数渐渐超过李恒基。要从这个41个样本里面推测更多读者群的情况,我们必须做一个统计分析,比如用卡方检验来判断。我用了Python和SPSS来做检测,结果是:胖子译文受欢迎程度只有极小概率(0.00000009%)会被其他两位译者超过;而李恒基受欢迎程度超过周克希的概率大概有千分之三(p<0.0029)。后者其实并没有达到极其显著不同(highly significant)千分之一的标准(p<0.001),但这个概率一般会被学术期刊接受,认为周克希的译本受欢迎程度显著高于李恒基的。

 

Python卡方检验结果

 

 

分析评论
 
这个结果和我的预判基本一致,大家还是喜欢读比较顺畅的翻译。投票给胖子译本最多的解释就是“逻辑清晰”和“通顺自然”,而给李恒基译本的普遍评价就是“拗口”和“翻译腔重”(比如很多读者提到李译本”用了一个虽,虽然了半天,才看见但是,读起来很累“,这就是我前面说的“句子关联强的模块分太开会更不好懂”)。不管原著有什么微言大义和华美辞藻,得先能读得下去。XiaoH对李恒基译文的反馈是”读两遍还是不太懂“,Xiao H不是文字工作者,但她厦大本硕都是全系第一的成绩可以证明她的理解力并不低于一般人。如果连她都读不懂,那么对其它普通读者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保持再多普鲁斯特的原汁原味,对于这群人也意义不大,三分之二的读者最不喜欢李译本很能说明问题。叶子给出了他作为一名普通读者对流畅度的权重判断:50%。这次调查显示,大部分读者最看重文学翻译的"清晰流畅",至于译者愿不愿意去迎合大部分读者的这个偏好,也是一个选择问题。

 

我并不主张所有文学翻译都要以追求“流畅”为标准,因为读者群里是有一部分人欣赏李恒基这种拗口的翻译的。四个读者把最喜欢的译本投给了李恒基,一个是我不认识的网友,另外三个朋友:一位高校文学教授、一位出版社的专家翻译、一位在荷兰读建筑学博士的台湾朋友。我认为这几个人会喜欢李译文是因为他们极其熟悉外国化的中文表达,像鲁迅欣赏“异化”翻译一样,普鲁斯特这种绕来绕去的句式,不仅没有对他们造成障碍,反而形成一种独特的普氏文字美感,比如Bing老师赞道:“再现原文字内含丰富的诗意的韵律”。但他们并不是普通读者,应该归到专家型读者一列。好友Li B在第一次评分的时候,把胖子的翻译放到第一,但他再一想,认为太过通畅的翻译,往往译者可能会“用力过猛”、加工过多,他是希望译文能尽可能多承载原文语言精髓的,所以他把胖子的翻译又排到了第二位。当然,他也是从事文字工作的专家型读者。这少部分读者,对于文学译作,都有除了“读懂”之外的其它诉求。

 

我认为文学翻译的最理想状态是:首先有一个特别通畅好懂的译本,能让大部分读者先走进去领略一番风采;在此基础上,有几个能原汁原味保持原文风貌的译本,满足一部分普通读者和专家读者的需求。如同Li B提到的,哪怕专家,也需要读译作,因为学一门外语时间成本太高了,世界上各种语言的文学精华非常多,都去读原著不现实,那么高度忠于原著的翻译是最好的替代。我很赞同这个观点!所以,我觉得李恒基的译本有很高的价值!但对于大部分普通读者,可能更需要一本流畅的普鲁斯特译本。

 

我再谈流畅译文的第二个问题,那就是文采问题。追求流畅会丢失文采,这点是我很担心的。我认为我的译文是没什么文采的,我只会大白话说事情,那些优美的词藻我拿捏不来。但出乎意料,这次很多读者认为胖子译文优美。Pierre形容胖子的文字“就像广板漫步于荷池,澹而有感”,我看到很吃惊,真的是在说我吗?Li B说我的文字”散文化带出了易读和清新感,就是那种乡土散文的淡雅“给我一些思路。我认为清楚明了的文字,哪怕用白开水一样的词汇来描述,也是可以创造出文采来的。好比王尔德的文笔,用很简单的词,很简单的句子,但是很多读者觉得优美,因为文字描绘的画面漂亮。我认为胖子译文所谓的文采更多是靠普鲁斯特创造的漂亮情境带来的,而不是词汇和句法上有什么惊艳的地方。我的译文就好比一个舞台,自身简单朴素,但灯光明亮,视野开阔,能让普鲁斯特的魅力在这个平台上一清二楚的被观众看清楚。
  

 

期待新译本

 

不少喜欢我的译文的朋友鼓励我把全书一起翻译出来,说实话,不太可能。我的本职工作并非翻译,只是喜欢普鲁斯特,所以尝试了一把。我更希望的是出版社组织专家力量,搞一个新的流畅的译本。我觉得团队协作可能比较合适,普鲁斯特实在不好翻译。个人力量要译完全部七卷,可能得花一辈子。

 

支撑流畅文字的是一个译者自己搭建的坚固逻辑构架,很多时候原文作者并没有这样一个构架,需要译者自己去搭,这个工作极其费时费力。我举一例说明。原文有一句"à retrouver leur invisible et fixe odeur",这句字面意思是“重新找回那些不可见并且固定不变的香味”,对于fixe这个词,周克希和李恒基分别译成"固定的"“不变的”。我原来也想译成"不变的香味",但我转念一想,什么叫“不变的香味”?难道花香像隔夜饭一样还会变味吗?如果普鲁斯特真是想表达这个意思,那么“固定/不变”这个形容词完全是多余的,说不通。我综合上下文考虑了很久,最后判定这里fixe应该是“不移动”("qui ne bouge pas")的意思,如同拉辛句子里的“停留”("满天游荡的繁星,没有一颗稍作停留,pas une étoile fixe, et tant d'astres errants"),也就是花香浓郁、经久不散。所以我翻译成“时而那无影无形却经久不散的芬芳又再次袭来”。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是经久不散,为什么再次袭来呢?我觉得这就是普鲁斯特一流作家的体现。主人公在闻花香的时候,注意力并非时时刻刻集中在花香上,他一边在胡思乱想,而当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其他地方的时候,感觉器官对外界的反应会下降,也就是花香会消失。当主公人从思绪走出来,注意力重新回到外界世界时,花香会重新袭来。这个在认知科学上叫做选择性注意力(selective attention),很多实验证明过这个现象,比如1999年伊利诺伊大学做的著名的看不见的大猩猩的实验。当我们注意力被吸引到其它地方的时候,就是一个奇怪的大猩猩在我们眼前晃动,我们也看不见。敏锐如普鲁斯特,100年前就用细腻的文字再现了这个现象。为了证实我的解读能说得通,我找了位法语母语者文学教授,向她推销我的解读,经过一番讨论,她接受了我的看法,认为合理。

 

这不足100字的文字里的模糊点很多,原文就很模糊。为了搭建一个清晰构架,我和那位老师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全书如果这样译,得译到猴年马月。但如果出版社组织上几十位专家,统一翻译标准,统一质量控制标准,那就有可能做得那么细致。

 

最后再次谢谢所有参与盲审的朋友!就在我写稿的时候,还有反馈不断过来,那些就来不及加入统计了,在此一并致以诚挚的谢意!

 

胖子爱艺术
2022年7月26日于荷兰莱顿

 

 


附录
我附上所有读者评论的截屏,希望这些宝贵的读者评语能对其他人有帮助。我给读者们发的盲审译文并非都是按照A李恒基、B胖子、C周克希这样的顺序,而是打乱了顺序。我在录入他们的反馈时,统一了译者次序,也调整了评论中相应的ABC,所以如果你看到你微信发给我的排序和表格显示的不一样请不要惊讶。所有评判者都用名字缩写,或者网名。他们都是盲审,并不知道译者是谁,所以若干评价有些尖刻,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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