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心】祈雨（下）

        汶江以南已经多年无雨，此时久旱逢甘霖，真是天降祥瑞。成百上千的百姓跪倒在地，拜呼龙神显灵，然后纷纷从家中取器皿来接水，一齐在瓢泼大雨当中载歌载舞，脸上洋溢着生的愉悦。
 
 一开始，小村中的三人也是同样的形容，就是痛失一间茅草屋的李老汉也高兴得不像话，手舞足蹈地兴奋了一阵子，渐渐地平息了激动之后，纷纷取了木板将一间瓦房的顶棚搭严，似的雨水绝不至渗透而入，然后邀请哇哇大哭的敖寸心入内避雨。
 
 可惜龙女哪里管他们，理也不理，径自沉浸在伤心当中。几人围在雨中劝她，见她不理不睬，实在无法，只当她伤心劲儿过了就能好，于雨中踟蹰半晌，嗓子也喊哑了，实在受不住这倾盆大雨的袭击，纷纷逃进瓦房中稍避。
 
 没成想这雨下得无止无休，到了夜半，还是没有止意，几人见雨中嚎啕的三公主，心中俱生愧意，可惜哄也不得其法，劝也不知所措。到了第二日午间，几人渐渐发觉不对劲来，只见远处稍微低洼的路面已经有一层半尺深的积水，此村地处偏远，本属高地，从不积雨，只怕这雨水不停，那汶江河口决堤，冲击下来，涝灾与旱灾死伤无异！
 
 三人一霎焦急起来，纷纷与敖寸心劝说，可惜她哭得太投入，一个劲儿地抽噎着，哭道：“对，对不起啊，我，我停不下来了……”急得三人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到了暮间，只见不远处降下两道白色的身影，沉香一看，见是三圣母与小玉，连忙冒着雨迎过去，说道：“娘，小玉，你们终于来了！”
 
 他们一家人本是一齐出门，路过扬州城时，两位女仙见此地繁荣，顺势留下游玩，而刘彦昌要历练，自与沉香出来查案。杨婵与小玉本是悠悠地来赶他们，遥遥望见汶江支流处乌云密布，雨水瓢泼，延绵不绝，心知出了大事，连忙赶来查看。
 
 三圣母举起宝莲灯，施了一个避水诀，问道：“沉香，出了什么事？”
 
 沉香道：“娘，此地本来干旱，那位三公主，”他回身指了指寸心，“她降服了妖兽，说要降雨，可是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杨婵顺着沉香的指引一看，只见飘渺的雨中一个娇弱的身影站在四野下，大哭不止，她仔细一听，只觉得分外熟悉，连忙走进一看，不是敖寸心是谁！
 
 她惊呼一声：“嫂子！”回头与几人挥手道：“你们先进屋去，我认得她，我与她谈！”见几人依言回了瓦房中，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三公主，见她一张原本粉嫩嫩如蜜桃般的小脸蛋儿被雨水和泪水斑驳得狼狈，一时间满是心疼，想道：“倘若给二哥看见，真不是该多难受。”
 
 她轻轻地拍了拍寸心的胳膊，见她身子一抖，显然一惊，连忙说道：“嫂子别怕，是我！”
 
 雨仍喧嚣地下着，杨婵艰难地扶住寸心因为大哭而起伏肩膀，尽量在声音盖过雨声的前提下用最温柔的语调和她讲话：“嫂子，快别哭了，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就算天大的事情，还有二哥在呀。”
 
 龙女仍旧哭得停不下来，有心说话，却一时间抽噎不住，只得大幅度地摇了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杨婵一时间福至心灵，问道：“那是我二哥惹你生气了吗？嫂子，我二哥欺负你了，我们找他算账去好不好？别哭了好不好？我替你揍他好不好？”
 
 寸心仍是摇头，一时间杨婵也没了主意，只知前些日子三公主本在真君神殿之中，而杨戬重伤未愈，她却忽然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恐怕是二人又吵架了。此刻她也不敢明言追问，只得将她圈住了，慢慢儿地往屋子里挪，也好令她不再淋雨。杨婵比她高了半个头，抱着寸心倒也不觉别扭，只边走，边哄着她说：“不论什么事，哭坏了淋坏了可怎么使得？你不知道，我二哥有多记挂你呢，他初上天时，听到你的名字都要怔住很久才能回神，我有时候无意中提到你，抬头就看到他眼眶里湿漉漉的……还有哇，有几次他做事到夜深，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我还听到他很小声地叫你的名字……”
 
 她本意是要给龙女带些安慰，没成想，寸心听了此言，本来渐渐止住的眼泪又不要钱似的翻滚而出，她抬着手背擦眼泪，哭得伤心不已，说什么也不肯听了，只见四野的雨越下越大，湖水河水已经要没过堤坝，真真急倒了杨婵，只追问道：“我的好嫂子，可快别哭了！你想做什么要什么，我都依你！”
 
 寸心不住地哇哇大哭，抽抽噎噎地说道：“我不要别的！我，我要，要杨戬，我只要杨戬！”
 
 杨婵一愣，随即说道：“好！我就去找他！”当即化作一阵流光，纵上九重天而去。
 
 那真君正喝了药，昏昏沉沉地酣睡在床，忽然听到门扉砰地一声打开，一惊之下，手已被人攥住，他打眼一看，不是杨婵是谁？只见她浑身湿淋淋的，还在滴水，杨戬已许久不曾见过妹妹如此狼狈，忙问：“三妹？你怎么了？”
 
 杨婵拖着他就要走，急道：“别问那样多，二哥快随我去看看嫂子，你怎生惹她生这么大的气！此时汶江水以南已经连下了三日的暴雨，再不停歇住，河坝就要决堤了！”
 
 杨戬一听，连忙翻身跃起，衣衫也顾不得穿好，光着脚随她奔出门去，连问道：“怎生不受管地下的雨？汶江决堤，和你嫂子又有甚么关系了？”
 
 “可不就是嫂子哭了嘛！”三圣母急的直跺脚。
 
 杨戬闻言，更是心急如焚，兄妹二人快马加鞭，飞到剑南道几近，已见前方厚墩墩的云层，连忙拨开水雾，降下地去，迎面便是豆大的雨水打在身上，不及施个避水诀，杨婵便一指地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儿，大声喊道：“嫂子在那儿！”
 
 真君开了天眼一看，只见敖寸心孤零零地站在雨中，哭得伤心欲绝，嚎啕不止，一时间心中真是又急又痛，飞也似的奔到地下，脚一落地，踩进深深的积水中，大喊道：“寸心！”
 
 屋檐下的几人闻言也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白衣的男子，衣衫单薄，教雨一淋，狼狈地贴在身上，他不及避雨，却光着脚奔向龙女，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
 
 “那是……舅舅？”沉香傻眼道。
 
 刘彦昌道行不如儿子高深，看得不真切，闻言也是一阵讶异：“那是你舅舅？”定睛一看，只见那人身形高大，在这狂风骤雨之中虽稍狼狈，却不减气质凌冽，显是杨戬无疑。
 
 这厢龙女被圈入一个异常温暖的怀抱，她哭得有些脱力，下意识地依偎在他身上，啜泣着抬起头，见是杨戬，一时抽噎着叫他：“杨，杨戬……”
 
 雨水沿着二人的脸庞滑落，她哭得眼尾嫣红，身子伏在他怀中直打颤，就连说话也是泣音，倒令杨戬三分的气恼烟消云散，一时间心疼不已，连忙道：“我就在此处，寸心别哭，万事有我。”
 
 他向来就怕她哭，可怕了这两千年，怎么去哄，依然没学会，只得硬邦邦地杵着，只会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眼泪，一个劲儿地说：“你别哭了，别哭了。”任由寸心撒足了委屈，灌江口的阵雨才会停歇。
 
 纵使时过境迁，杨戬依旧没有什么长进，只得用自己一双大掌给她揩去满脸的水渍，动作稍微有些粗鲁，将龙女擦得呜咽两声，一时间雨竟小了许多。
 
 寸心唔唔地逃开他的手，紧紧地抱住了杨戬，再不肯撒开，只是哭得久了，一时间停不住抽噎，支支吾吾地说道：“杨戬，对不起，从今往后我再也，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呜……”
 
 真君听她这句话没头没尾，又要哭，真是怕了她，连忙安抚着拍一拍她单薄的脊背，柔声道：“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嗯？你告诉我，有我给你撑腰，何苦哭这一遭？白白地伤身。”
 
 “不、不是，不是……”寸心满脸委屈地埋入杨戬怀中，纤细的双臂努力地圈住杨戬，嘀嘀咕咕说不出个所以然，万幸她要杨戬，杨戬已给她找来了，天上的乌云正渐渐消散，虽然还落着几缕细雨，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可怕。真君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哄着，忽然抬头，望见不远处屋檐下几个人探头探脑地正往这里瞧。
 
 杨戬轻飘飘地瞥了他们一眼，一把将怀中娇滴滴啼哭的小龙女拦腰抱起，闪身化作流光，飞上了九重天，一时间，地下云开雨霁，彩彻区明，整整三日的暴雨终于停歇，淹过路面的积水也渐渐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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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抱着龙女穿过阴气森森的中堂，走入内室，里头的景致与外间截然不同。主寝之中是一张又大又软的拔步床，四周向下挖了几尺，引一注天境温泉而入，又以水火不侵的仙鲛纱帐作为格挡，使得摆在正中的床无法受水气的侵扰，又能够一直保持着温暖舒适。
 
 他蹲下身，亲手替怀中擦着眼泪支支吾吾的寸心脱下鞋袜，然后抱着她步入温泉池水中。温暖的泉水包裹住两人微凉的身体，寸心只觉得通体舒适，双脚被杨戬放下，踩在汉白玉铸就的池底，泉水将将漫过她的前胸，她有些不适应，勾着杨戬的项子不肯撒手。
 
 杨戬失笑，捧起她一张委屈巴巴的小脸，用指腹擦去了她眼角摇摇欲坠的泪珠，柔声道：“小花猫，不准哭了，再哭，我就没力气哄你了。”
 
 “对，对不起……”寸心抽抽噎噎地擦着眼睛，“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杨戬闻言，一时间受宠若惊，连忙拉开她捂着眼睛的手，攥在掌心揉着，俯下身去细看她的神色，倒将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侧过头去躲避，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看什么啊……”
 
 杨戬笑道："跟我，你还客气甚么？嗯？”
 
 寸心看着他戏谑的神色，一时说不出话来，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凑近杨戬的脸小小地啾了一下。
 
 “嗯？”真君忍不住笑开，捉住寸心的小手，抵住她的额头，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小声说道：“寸心乖乖地，告诉我为什么哭？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悄悄地告诉我，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龙女哭过之后，梨花带雨，最是娇气，一时窝在杨戬宽阔舒适的怀抱中，声音也糯糯地，身上散发出丝丝缕缕甜腻的香气，“我从前是不是很讨人厌？我老是欺负你，是不是很烦人啊？”
 
 杨戬闻言，微皱了皱眉，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见龙女诺诺地不肯回答，不禁长叹了口气，倾低了身子抱住她，将脑袋搁在寸心的肩上，声音有些飘渺，“你一点也不讨厌，一点也不烦人。”
 
 “可是我，”寸心努力地圈住杨戬壮硕的身体，咬了咬饱满莹润的下唇，心中酸涩难当，却又不知如何倾诉，嚅喏了半晌，终归摇了摇头，将眼泪揩在他的肩膀上，泣声道：“不是——我就是很烦人，我老是惹你生气，你骗我……”
 
 “寸心……”他的声音愈来愈低，身体也愈来愈重，在这疗愈的温泉水中，他来前服下的药效正发挥着作用，只觉身子暖融融地，昏昏欲睡，模模糊糊地艰难地哄她，“我和你在一起，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了……”话音未落，寸心只觉得肩膀一沉，侧头一看，见他已经靠在自己身上沉沉地睡去。
 
 氤氲的雾气蒸腾而上，龙女怔愣片刻，化出龙尾，将他轻柔地托到水池边，仔细地为他褪去单衣，洗去一身倦怠风尘，取洁净的巾帕擦干他的身子，然后扶到池心的拔步床上，用被子将他团好了，看着他安宁平和的睡颜，又想起他方才迷蒙间的话语，一时心中泛起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爱意，不禁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唇。
 
 杨戬自华山一战后伤了魂魄，于生死边缘徘徊了几日，终归被成堆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吊着捡回来一条命。此事虽已过去半年之久，身体虽然养好了，却依然魂魄不稳，今日之事已耗去他大半心力，回到神殿后就再也撑不住精神，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就算在他身旁敲锣打鼓大抵也闹不醒他。
 
 其实外人很少见他虚弱无力的模样，敖寸心却并不会以此为异。杨戬此人于外一本正经，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一个时常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并且偶尔以此为借口博求她可怜的一个幼稚的男人。
 
 寸心叹了口气，替他掖了掖被角，趴在床边看他安逸的睡颜，心中默念不要去打扰他休息，但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他原本就凌乱的金棕色卷发，把它揉得更乱了。
 
 睡梦中的杨戬好像察觉到敖寸心这条爱找事的小龙又在欺负他，像一只猫猫一样皱了皱鼻子，咕噜咕噜哼哼唧唧两声，露出不满的神色。寸心在一旁瞧着，总觉得他要挠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开，安抚似的亲亲他的鼻尖，然后褪去披在身上的外袍，掀开纱帐，钻进杨戬的被子里，将他抱入怀中。
 
 这是一个很舒服的姿势，真君靠在龙女的肩窝里，更像一只小猫，本能地在她怀中寻找最柔软温暖的地方睡觉，于是他蹭啊蹭，卷卷的头发挠到寸心，被她拨到一旁去，搂住杨戬与她而言稍显庞大的身体，努力地圈住他，轻轻地说道：“睡吧睡吧，二爷，明天起床，我给你切冬瓜糖吃。”
 
 她知道，杨戬看似沉稳，其实最害怕喝苦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