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许多阳光的一个平凡的春季午后,我推沙发到阳光下,陷身子进去,策划一个慵懒的午觉。
如指甲划上窗玻璃般,凄厉的一声唢呐,紧跟着响起锣来。又是一场出丧。
“人呐,死了吹,结婚也吹,也不知道是要高兴还是要哭……”母亲淡淡地说。其实她是明白的,红事白事唢呐不 一个调,上的戏也不一样。就连一向对出丧漠然的我也有所感,丧礼上的笙呀,唢呐呀,就如那挑起的素幡,紧而涩地在风里撕扯着,卷一地黄土,揉搓着灵棚,锯开一条长街,抖下一路纸钱。
母亲终于擓着一把小木椅静静地蹩出门去。由于我坐的沙发正冲着南向的街门,我可以从门下略不盈寸的缝隙觑见淌过的人流。先是一溜皮鞋,散散碎碎夹着乐声,显然是被雇来吹唢呐的。隔着一两步又是一小溜皮鞋,走得稳稳当当,应该是主持丧礼的,谙于此道。再后就是白布裹着的鞋子与裤脚,由着亲疏关系自前向后排着,哭声也由真到假。
“人歌人哭”,亡者已矣。我想起我未曾谋面的爷爷、性子倔强的姥爷、秉承了姥爷性子的大舅,甚至,那个不知是否满了周岁的小外甥。
镀满阳光的三轮车在院子里歪着头呆呆地立着。那是若干年前买给姥姥、姥爷用的。买的时候父母还盘算,说买个车身宽些的,老人骑着稳当。而如今姥爷早已不在,姥姥亦卧床经年。
我静静问自己:姥爷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发现我几乎在排斥着现实:尽管我回去过那二十五里外的姥姥家,不止一次踏进那野草过腰的院子,不止一次独自跪在那坟头前烧上几陌黄纸,不止一次查阅那本些须泛黄的日记来寻找老人的忌日是哪年哪月哪日,我还是隐约相信姥爷仍坐在堂屋正中高高的椅子上,甚至额头上的那块疤——那是他年轻时留下的——都清晰可见。然后他听见院子里的响动——比如我们推着车子踏进小院的声响——就喘喘地走出房门,又喘喘地问我们道:“来了?”
这样的场景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以至于院子里已阒无人迹时,我走进院门,眼里依然见到姥爷,他喘喘地走出房门,甚至听到他推门时木头门轴吱吱的响声,又喘喘地问道:“来了?”一切都那么真实,仿佛他永远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我甚至突然觉得,当死亡悄悄地踏进院子,他还是波澜不惊,轻轻地叩问死神迫近的足音,喘喘地问:“来了?”
来了,似幻实真的死亡,平凡如姥爷积年端坐于堂屋正中高高的圈椅中的场景。死亡在那里定了格,擦不去。事实正如此,自天地间有了生命,死就一直盘旋在生的周围。“我们一天天地活着”,其实是人自欺的说法。人总会避开自己不喜欢的事物,于言谈反应如是。我们一天天活着,等价于我们在一天天地死亡。凡是选择了开始,也必然选择了结束。
这仿佛悲观的循环论调:说人只是兜兜转转。这绝非我的意思。历史应如盘山公路般,每绕完一周,便能在一个新的高度看到先前的景致。先祖们最早还没有语言,没有留下他们对死的参悟。许如大家一道走着走着,有人倒下,再也不动了,也不回应同伴们的招呼,渐渐地冷了、硬了——安静了下来。
活着的人是怕这一种静的吧。这会不会是丧礼的源头?愈是死寂,就愈要热闹。例如门前这出丧队。然而不论这唢呐怎样突兀高亢,哭声怎样撕心裂肺,环境还是安静,反而天地间只留下丧音,只剩下活着的人贴近死亡时灵魂的颤抖与内心的瑟缩,
在这自然的安静面前,人是如此的无助!我那匆忙了一生的大舅,也是这般无可挽回的消去。他从病发到过逝,仅几天之久——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感觉的由生到死的过渡。大舅累了一辈子,不曾歇脚,又走了。像是又急于赶着什么差事。他从小就没有停歇。他上学时先要做一大家子的早饭,挑两缸水,还曾因担子上的铁链太长,他年少身短举不过井沿而急得直哭!
这就是裹在时间里的生活啊!是怎样的劳苦织就了他的成长?我无从得知。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对我说他年轻时的风光:大舅毕业后分配到了农科所,为了给粮食配种他乘飞机去过海南岛,带回各色的海石花;他几乎跑遍了整个南中国;他仍心有不甘独自一人卷着铺盖去了北京,回来时仅剩几分钱的盘缠……
大舅猝然过逝,母亲又数了一遍他的历史,并且道:
“这就是命啊,瞧你舅,现在他闺女也快能挣钱了,他每个月还有退休金——不比咱的生活好?
“最后一次来咱家时还给我扔下一百块钱,我说,哥,你去检查检查身体比啥都强……
“‘算命的说了,我能活到八十咧!’他信命。”
大舅最后一次来时我不在,不过他的语气我是知道的:因为衰老而变得断断续续,而倔劲丝毫不减。我还能想出他的神态:一头短短的白发,如姥爷一般向上挑着眉头。
而如今他的坟包与姥爷的坟包静静地对视着,一如往日安宁的生活。我仿佛看到了我出生前的场景,那时母亲还没有出嫁呢,就住在那老院。每日大舅起床,做早饭,挑水,晚上回到家,因为上学的缘故他可以独享一豆油灯,而母亲积攒起四散的微光,吱吱呀呀地纺着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线。大舅睡前还用指尖临摹毛主席的狂草,被面都被划破了。
这些仿佛我自己的记忆,如眼前这明媚的午后一样的真实、柔软。虽然我清楚这记忆来自母亲,她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对我讲述,以至于她的记忆在我脑海中越来越形象化。今天的午后、昨天的午后、记忆中的午后,仿佛是同一天,只不过有着不同的人与事。而此时的丧礼,正标榜着这个午后的特殊:它将比以往的都要宁静。
科学的发展给这个世界添加了一条时间轴,让时间由刻度变成一种观念。四维空间的不可往复性扼杀了故地重游的说法,时间日复一日流淌成一条河,溺死了我的童年。如今我和表弟依然懂得怎样放一块馒头进罐头瓶里来捉小鱼,尽管鱼塘还在,可那多少个耗在一起瞅着瓶内惊慌失措的鱼儿的午后还是统归于安静。
安静了,再也不用哭,也不用笑。包括我那个仅仅会用哭和笑来表达感情的小外甥。在他生死之间,我只见过一面——就在大舅下葬的那天。
他来到这个世界,看了几眼,便不满意地回去了么?甚至不等表姐给他起个名字!
如果对于静默有着眷恋,那就回去吧!这个有着许多阳光的平凡的春季午后,惊蛰才过,在这万物重生的季节,我脑海闪过如许关于生的事情:生如死、如现、如灭。
一旦你选择了生存,也选择了死亡。选择了阳光,就不要讨厌影子。光与影徘徊共舞间,演绎了自然的雄浑壮阔。
人选择了结束,但依然可以规划结局,哪怕一粒水珠的轰然坠地,也会有万道金光于下落中折射。我既然生活了,死也再不是问题,只剩下中间的过程要认真对付。
十三点三十五分,我收起我的沙发,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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